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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上的孩子翻了一下身子蹬開了蓋著的被子
啞巴伸手給孩子蓋好。
就聽得大從外面蹦蹦跳跳地進來了。
大說:「我有名了,韓沖叔起的,叫小書。他還說要我念書,人要是不念書,就沒有出息,就一輩子被人打,和娘一樣。」
啞巴抬起頭望瞭望窗外
幽黑的天光吊掛下來
他看到大手裡拿著一包蠟燭
她知道是韓沖給的。

用麻杆點燃了蠟燭找來一個空酒瓶子把蠟燭套進去,有些鬆。
她想找一塊紙
大給他拿過來一張紙
她準備捲蠟燭往裡塞時
他發現了那張紙是王胖孩給她打的條子
上面有她的簽字。
她抬起手打了大一下
大扯開嗓子哭
把炕上的孩子也嚇醒了。
啞巴不管
把捲在蠟燭上的紙小心纏下來
又找了一張紙捲好蠟燭塞進酒瓶裡
放到炕頭上。
拿起那張條子看了半天撫展了
走到破舊的木板箱前
打開找出一個幾年前的紅色塑膠筆記本
很慎重的壓進去。
啞巴就指望這條子要韓沖養活她娘母仨呢
啞巴什麼也不要!
啞巴反過來摸了大的頭一下
抱起了炕上的孩子。
這時後就聽得院子裡走進來一個人
是韓沖。
韓沖用籃子提著秋天的玉米棒子放到屋子裡的地上
說 :「地裡的嫩玉米煮熟了好吃,給孩子們解個心焦。」

韓沖說完從懷裡又掏出半張紙的蠶種放到啞巴的炕上
說:「這是蠶種,等出了蠶,你就到埋臘宏的地壟上把桑葉摘下來,用剪刀剪成細絲兒餵。」

蠶種是韓沖給琴花訂下的。
琴花說:「韓沖,給我訂半張秋蠶,聽說蠶繭貴了,我心裡癢,發興不在家,你給我訂了吧。」
韓沖因為和琴花有那碼子事情
韓沖就不敢說不訂。
琴花就是想討韓沖的便宜
人說討小便宜吃大虧
琴花不管
討一個算一個
哪一天韓沖討了媳婦了
一個子兒也討不上了
韓沖你還能想到我琴花?
現在秋蠶下來了
韓沖想
給你琴花訂的秋蠶
你琴花是怎麼樣對我的
還不如啞巴
我炸了臘宏
啞巴都不要賠償
你琴花心眼小到想要我豬啦、粉麵啦
我見了豬
豬都知道哼兩哼
你琴花見了我咋說翻臉就翻臉了呢?

韓沖說:「一半天蠶就出來了,你沒有見過,半張蠶能養一屋子,到時候還得搭架子,蠶見不得一點兒髒東西。
啞巴,你愛乾淨,蠶更愛乾淨,好生伺候著這小東西。」

啞巴想,我哪裡還知道甚麼叫乾淨呀,我這日子叫愛乾淨嗎?

夜暗下來了
把兩個孩子打發睡下
啞巴開始洗刷自己。
木盆裡的水氣冒上來
啞巴脫乾淨了坐進去
坐進木盆的啞巴像個仙女。
標標緻緻的啞巴躬身往自己的身上撩水
蠟燭的光暈在啞巴身體上放出柔輝。
啞巴透過窗玻璃看屋外的星星
風踩著星星的肩膀吹下來
天空中白色的月亮照射在玻璃上
和蠟燭融在一起
啞巴就想起了童年的歌謠:

天上落雨又打雷,

一日望郎多少回,

山山嶺領望成路,

路邊石頭望成灰。


蠟燭的燈撚嗶剝爆響
啞巴洗淨穿好衣服
找出來一把剪刀剪掉了蠟燭撚上的岔頭
燈撚不響了。
搖曳的燈光黃黃的滿鋪了屋子
倒出去木盆裡的髒水
看到戶外夜色深濃
月亮像一彎眉毛掛在中天上
半明半暗的光影加上闐寂的氛圍
讓啞巴有點嗒然傷心
沉潛於被時間流走的世界裡
啞巴就打了個顫抖
覺得臘宏是死了
又覺得臘宏還活著
驚驚的四下裡看了一遍
她的思維在清明和混沌中半醒半夢著
走回來脫了衣裳
重新看自己的皮膚
發現烏青的黑淡了
有的地方白起來
在燈光下還泛著亮
就覺得過去的日子是真的過去了。
啞巴心頭亮了一下
有一種新鮮的震驚
像一枚石頭蛋子落入了一潭久漚的水池子
泛了一點水紋兒
水紋兒不大
卻也總算擊破了一點平靜。

現在的季節是秋天
剛入秋
天到晚上有點涼
白天還是悶熱的。
摸索著從窗台上找到一塊手掌大的鏡子來
舉起來看
看不清楚
鏡子上全部是灰。
下地找了塊濕布子抹了兩下
越發看不清楚了。
一著急就用自己的衣裳抹
抹到舉起來看能看到眉眼了
走過去舉到燈影下仰了看。
慢慢地舉了鏡子往上提
看到了自己的臉
好久了不知道自己長了個啥樣
好久了自己長了個啥樣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挨上了頓打
想著下頓打
眼睛盯著個地方就不敢到處看
哪還敢看鏡子呀。

突然聽得對面的甲寨上有人篩了銅鑼喊山
邊敲邊喊:「嗚叱叱叱-嗚叱叱叱-」

山脊上的人家因為山中有獸
秋天的時候要下山來糟蹋糧食兼或糟蹋牲畜
古時傳下來一個喊山。
喊山
一來嚇唬山中野獸
二來靜夜裡給遊門的人壯膽氣。
當然了
現在的山上獸已經很少了
他們喊山是在嚇唬獾
防備獾趁了夜色的掩護偷吃玉筊。

啞巴聽著就也想喊了。
拿了一雙筷子敲著鍋沿兒
迎著對面的鑼聲敲
像唱戲的依著架子敲鼓板
有板有眼的
卻敲得心情慢慢就真的騷動起來了
有些不大過癮。
起身穿好衣服
覺得自己真該狂喊了
衝著那重重疊疊的大山喊!
找了半天找不到能敲響的家什
找出一個新洋瓷臉盆。
這個臉盆是從四川挑過來的
一直不捨得用。
臉盆的底兒上畫著紅鯉魚嬉水
兩條魚兒在臉盆兒上快活地等待著水。
啞巴就給它們倒進了水
燈暈下水裡的紅鯉魚扭著腰身開始晃
啞巴彎下腰伸進去手攪啊攪
攪夠了掬起一捧來抹了一把臉
把水潑到了門外。
啞巴找來一根棍
想了想覺得棍兒敲出來的聲音悶
提了火台邊上的鐵疙瘩火柱出了門。

山間的小路上走著想喊山的啞巴
滾在路面上的石頭但子偶爾磕她的腳一下;
偶爾
會有一個地老鼠從草叢中穿過去;
偶爾
悽惶中的疲憊與掙扎
讓啞巴想愜意一下
啞巴仰著臉笑了。
天上的星星眨巴了一下眼睛
天上的一勾彎月穿過了一片兒雲彩
天上的風落下來撩了她的頭髮一下
這麼著啞巴就站在了山圮梁上了。
對面的銅鑼還在敲
啞巴舉起了臉盆
舉起了火柱
張開了嘴
她敲響了。

「噹!」

新臉盆兒上的瓷裂了
啞巴的嘴張著卻沒有喊出來
「噹!」
裂了的碎瓷被火柱敲得濺起來
濺到了啞巴的臉上
啞巴嘴裡發出了一個字「啊!」
接著是一連串的「噹噹噹-」「啊啊啊-」
從山圮梁上送出去。
啞巴在喊叫中竭力記憶著她的失語
沒有一個人清楚她的傷感是抵達心臟的。
她的喊叫撕裂了濃黑的夜空
月亮失措地走著、顛著
跌落到雲團裡
她的喊叫爬上太行大峽谷的山谷把山上的植披毛骨悚然起來。
直到臉盆被敲出了一個洞
敲出洞的臉盆兒瘖啞下來
一切才瘖啞下來。

啞巴往回走
一段一段地走
回到屋子裡把門關上
啞巴才安靜了下來
啞巴知道了什麼叫輕鬆
輕鬆是幸福
幸福來自內心的快樂的芽頭兒正頂著啞巴的心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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